我談的那場戀愛

20070516

然而我在傍晚塞車時段開車返家時卻心事重重。我的愛開始自疑了。如果說我欣賞珂蘿葉之處,卻是她自認與真實自己無關或僅是碰巧發生的話,這是什麼意思呢?我會不會已經無中生有地從珂蘿葉身上看到其實不屬於她的特質?我望著她肩部的曲線以及她一小撮頭髮纏繞在座椅頭墊上的模樣。她轉頭對我微笑,所以剎時間我看到她兩顆門牙中間的隙縫。我心目中那位感性又有靈氣的愛人,到底有幾分是真的存在於與我同車的同伴身上?

愛情的非理性層面,體現在拒絕承認愛人固有的「平凡性」上頭。所以戀愛中的人往往對那些旁觀者清的人感到十分厭煩。愛人在他們眼中除了只是個普通人之外還代表著什麼?我時常想把我對珂蘿葉的狂熱與朋友分享,而這些在電影、閱讀和政治等層面和我有相同立場的朋友,如今卻只能枯望著我,就像無神論者面對宗教狂熱份子時那樣充滿世俗迷惑。我曾嘗試向朋友訴說珂蘿葉在乾洗店、或是她和我在電影院,或是我們叫外送時的情景。這些故事缺乏情節和動作,只有主角站在沒什麼劇情的故事中心裡,我在敘述過十篇後,不得不承認愛只是個人孤獨的追尋,至多只能被另一人,也就是被愛的那個人所瞭解。

愛和幻想之間僅有一線之隔,後者與外在現實世界毫無瓜葛,基本上屬於私密的、自戀型的著迷行為。珂蘿葉打包食品雜貨的方式當然本來就沒什麼可愛;是我決定將愛投注到她的姿態上,而她的動作看在賽甫威超市其他排隊的人眼中,很可能是另外一回事。一個人本身沒有善惡,也就是說愛或恨別人必然是基於一個主觀而且或許是假想的元素。我想起威爾問我的話,那確實區分出一個人本身的特質與其愛人眼中所看到的特質。由於威爾並沒有問我珂蘿葉是「誰」(愛人怎能如此客觀?),而是問我「看上」她哪一點—這就意味著更加主觀,而且或許是不可靠的觀點。

珂蘿葉在哥哥死後不久(當時她才剛過八歲生日),便陷入思索人生哲學的時期。「我開始質疑一切事物,」她告訴我。「我必須弄懂死亡到底是什麼;而這就足以讓任何人成為哲學家。」她當時最關切的問題之一,只要是熟悉笛卡兒與柏克萊的讀者都不難瞭解,而她當時的舉動至今都為她家人所津津樂道。她會用手遮住眼睛然後告訴家人哥哥還活著,因為她仍可在心中看見他,就像她看見其他家人一樣。既然她仍可以在心中看見他,為什麼他們說他死了?然後,她為了進一步向現實世界挑戰,就進而頂撞父母說(受敵意所驅策的這個六歲孩子同時還獰笑著)她可以藉由閉上眼睛來殺死他們,而且永遠都不再想他們—這個計畫無疑會引來可想而知的非哲學性回應。

愛與死似乎很自然就會引發出有關內在願望與外在現實的問題,前者促使我們相信它確實存在,而後者卻迫使我們堅信它並不存在。不論珂蘿葉是什麼、是誰,我難道不能閉上眼睛並相信我所認知的是真實的,也就是我在她身上看到的特點的確存在,不管她本人或賽甫威超市的客人怎麼想。
不過,唯我論有其局限。我對珂蘿葉的看法與現實接近嗎?還是我完全喪失了判斷力?當然她對我而言「似乎」是可愛的,但她「真的」像我所想的一樣可愛嗎?我們又回到古老的笛卡兒式色彩問題:公車可能對觀者而言「似乎」是紅色的,但公車真的在本質上是紅色的嗎?當威爾數週後見到珂蘿葉時,自然也有他的疑慮,他當然沒有明說,只是全寫在他的一舉一動中。第二天他在辦公室告訴我,對一個加州人來說,英國女人當然「非常特別」。

我記得有天晚上珂蘿葉坐在我的客廳裡看書,我們同時聽著巴哈的大合唱樂曲。樂曲中訴說著天界之火、上帝的祝福,以及摯愛的伴侶。珂蘿葉的臉,疲倦而又洋溢著快樂,沐浴在桌燈穿透暗室而散放出來的微光中,看起來彷彿是天使的臉,一個以高超技巧(接連去了賽甫威超市和郵局)假扮成凡人的天使,但她的心裡其實充滿了最微妙、細膩與神聖的思想。

由於肉眼只看得到軀體,所以熱戀中的人便祈求戀人的靈魂也符合其軀殼,希望身體能擁有一個與外表相稱的靈魂,好真正「表裡如一」。我並非只愛珂蘿葉的身體,我是因為她的身體代表她美好的內在本質才愛上她。這是最令人振奮的想望。

但如果她的臉蛋只是一個假象,一個面具,只是虛有其表,怎麼辦?再回到威爾的問題,我會不會是看走眼呢?我知道的確有些虛有其表的臉孔張揚著它們並未含有的特質,比如說有些孩子的眼眸中顯現不符年齡的智慧光芒。「每個人到了四十歲,臉孔就內外相符了,」這是歐威爾說的,但這是真的嗎?還是只是一個讓人在表象世界中藉以安心的神話?就好比在經濟領域中,要人相信老天是公平的一樣?想要打破這個神話,就必須面對人的長相其實只是偶然的可怕事實,也就是不再相信我們的臉是上帝賜予的(或至少是「有意義的」賜予)。

愛人站在超市收銀台或是客廳裡,凝視著自己摯愛的人並開始幻想,自行詮釋著他們的臉部與肢體語言,賦予某種出世的、完美的,迷人的特質。他或她將愛人打包鮪魚罐頭或是倒茶的模樣,轉化成幻夢的元素。然而生活本身不總是迫使他們成為容易驚醒的人?永遠難逃被更世俗的現實世界給嚇醒的結果?
「你能不能關掉那難聽的雜音?」天使突然說。
「什麼難聽的雜音?」
「你知道的,就是那音樂。」
「這是巴哈。」
「我知道,不過它好難聽,害我都不能專心看《柯夢波丹》雜誌。」
我再度看著珂蘿葉在沙發上看書的模樣,心裡如此想著我愛的真的是「她」,還是只是集合她的嘴、眼和臉的一個概念?我在把她的表情擴大解釋成她整體個性的同時,是不是犯了以小窺大的錯誤?錯把具有象徵意義的一個小屬性誇大取代了整體呢?把皇冠看成君權、把輪胎看成汽車、把白宮看成美國政府、把珂蘿葉天使般的表情當成了珂蘿葉整個人……。

拿綠洲情結做例子,口渴難耐的人以為他看到了水、棕櫚樹和蔭涼處,並非因為他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持這個信念,而是因為他需要這個信念。迫切的需要帶來紓困的幻覺:口渴引發水的幻覺,而對愛的渴望則引發理想情人的幻覺。海市蜃樓並非全都是錯覺;沙漠中的人的確在地平線那端看見了「某種東西」。問題只是棕櫚樹早已枯萎,水井也已乾枯,而那處地方早已刺槐叢生。

我獨自與一名貌似正在創作《神曲》的女子共處一室,而該女子卻在翻閱《柯夢波丹》雜誌的星座專欄。難道我也是類似錯覺的受害者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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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和泡泡魚不小心聊到了這一段
非常有趣的一段.... 也許每個人身邊都有"門牙"
端看你怎麼面對它。